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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們這種人和你

所屬書籍: 日偏食

不知何時,天上的小雪突然停了。

太陽還未升起,周邊的黑瓦黃磚濕漉漉的,被白亮的月色籠罩著,有種水墨畫剛下筆的潤澤。

薛京下車時哈月還沒出門,等到哈月站在他家門口探進半顆腦袋時,薛京已經摘掉口罩,在屋內開始用流水和消毒洗手液清洗雙手。

薛京租下的平房與哈月家的格局一樣。

可是同一種房型,主人不同,便不全是同一種髒亂差的模樣。

哈月家裡很難保持乾淨,動物的糞便,食物殘渣,再加上廚房的油漬,無論多麼頻繁地擦洗,總是會在各種角落留存厚厚的臟污。

再加上趙春妮經常在院子里積攢飲料瓶和紙箱,這些雜物成了老鼠的遊樂場,無論放多少粘鼠板,偶爾還是會在院子里見到幾隻漏網之魚。

可是薛京這間屋子,簡單得重裝過,乾淨得像是返璞歸真的民宿。

小院的角落裡安置著可以觀火的戶外爐,白色天幕下,除了成捆的木材外,戶外餐桌上還擺放著成套的茶具。

至於屋內,只從窗戶看了一眼,哈月就瞥見了薛京的餐桌上擺放著幾株用於被觀賞的梅枝。

她家在餐桌上放抹布牙籤抽紙和所有已經拆封,但還沒有吃完的食品,連吃飯時放碗筷都要用擠的,但薛京的家裡,空曠且美觀,用來吃飯的地方竟然擺著水切植物。

兩門之隔,但這裡的感覺和審美,都很時髦,也很薛京。

心口被刺了一下,就如同以前戀愛時,她發現薛京吃酸奶從來不舔酸奶蓋一樣。他們生活在一個世界,但即便是住了對門,也像是平行時空,中間總是隔著些看不到的介質。

這種看得到卻摸不到的東西讓她不太舒服。

手裡的保溫桶不輕,哈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沾滿泥水的膠質雨鞋,不大情願地往院子里走了兩步,「喂」一聲,伸手朝著屋內的方向遞了一下,可薛京不接,他皺了下眉,似乎很不滿意她和自己之間的距離,聲音有些啞,就敞著門站在屋內和她講話:「你走近點,我聽不到你說話。」

哈月翻個白眼,心想送個飯有什麼好說的,人不動,只是用很大的聲音接著吼:「我說你接一下保溫桶。我就不進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她熬了一夜現在要回家補覺,因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還因為她有點害怕在這樣的夜色中,薛京看起來那麼像塊可口的小點心,她嘴裡可能又重新長出了甜牙。

但這些理由是不能宣之於口的,所以她不耐煩地說:「我踩了一腳泥。」他家裡又剛好鋪著見不得水的實木地板。

薛京聞言彎腰,從鞋櫃里取出一雙女士拖鞋,對準她的位置擺在地上。

再張嘴,她還是推脫,「我不能久留,擔心豬跑出來。」

薛京眼神越過她往對面看了一下,「我看到你剛才拿鐵鏈把大門鎖了。」

啊,是的,因為擔心母親神志不清時到處遊盪,她現在習慣一出遠門就把大門反鎖,就算是幾分鐘也不敢怠慢。

看到哈月還是不動,全身都在表現心有忌憚,薛京的眉眼也透出些許倦意,他口吻直白,「哈月,醫院椅子坐起來沒有那麼舒服,這會兒又冷,胃裡還餓,你如果是擔心那件事,可以放心,我現在很累了。」

「真的。」

「小雨也算是你關心的人吧,金子說你們平常很要好。你不是也想了解一下她情況到底怎樣嗎?我吃著飯跟你講,好嗎?」

「站風口挺難受的。」

話說到這個程度上,哈月騎虎難下,只有乖乖走過來就範。

身體剛行至屋檐下,手裡的保溫桶被薛京接走,連同她肩膀上披著的羽絨,也被他伸手掛在玄關的次凈衣區。

哈月低著頭在門墊上換鞋,視線落在薛京的腳腕處,皺了下眉,她看到他長褲下一閃而過的腳腕處有些新舊交疊的小傷,再往旁邊瞥了一眼,果然,鞋櫃內多數運動鞋都是嬌貴的淺色。

剛才心裡那根毛刺又融成了綿綿的酸軟,因為她知道,薛京肯定是穿著這些貴价的球鞋被她的鵝咬了,估計還不止一次。

薛京這個審美極好的薊城人哪會知道,鵝除了會把高大的人類看扁外,還尤其厭惡兩足怪穿白色的鞋子。

不過沒關係,今年的鵝也吃的差不多了,來年春天薛京一定不會在停留在這裡。

薛京走到餐桌旁,打開保溫桶,看到第一層紅燒鵝肉時楞了一下,睫毛低垂,再揭開一層,是幾樣家常的醬菜,而最下層竟然是滿滿一碗杏仁粥。

他沒想到哈月給他送的食物是現做的,剛才見到哈月手裡拎著保溫桶,他還以為是內里是速凍水餃蒸包之類半成品。

畢業季同居時薛京為了表現自己經常和她搶著用廚房,同居那幾十天里,他大約照著食譜書上變著花樣給哈月帶了十幾種三明治當早餐,牛油果都能改刀成愛心,但再難的炒菜屬實需要刷熟練度,所以晚上他們一直是在外面吃。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哈月親手做的飯菜。

燒可能早退了吧,反正這會兒他的嗓子也不癢了,整個人跟吃了違禁藥一樣神清氣爽,只要哈月一句話,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到醫院熬個一天一夜。

他今天的所作所為完全是歪打正著,如果他知道哈月原來這麼在意鄰居一家,可能提早會從曹小雨身上找切入點,全方位地遊說哈月所有在意的突破口。

薛京如此想著,鄭重其事地對著玄關的哈月說了一聲:「謝謝。其實我也沒為小……」

稱呼曹小雨為「小雨」可能有太過親密的嫌疑,薛京剛說了一個小字,就自覺地更正了自己對待異性鄰居的稱呼。

「我確實沒為金子的妻子做什麼。我也不是醫生,就是幫忙跑腿。」

謝謝這兩個字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感謝,薛京在動筷前又走到廚房裡到處翻存貨,可是找來找去,他家裡只剩下黑巧克力和咖啡粉這兩種食物,連樣哈月喜歡吃的水果都沒有。

凌晨不適合喝咖啡,他眼下能跟哈月分享的,除了哈月做的飯,再就是擺滿床頭的複合型維生素。

請人吃飯是心意,洗水果那是客套,那邀請客人吃保健品不是純有病嗎?

從廚房走回來時薛京拿了兩副碗筷,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問她:「要不你也一起吃點兒?做飯挺累的吧。真的麻煩你了。」

被哈月拒絕後,他又恍然扶額,「那要不要喝茶,御前十八棵可以嗎?我去燒水。」

哈月拉開餐椅,坐在距離薛京直線距離最遠的斜對面,她可不是乾隆皇帝,大半夜喝天價御茶,陪著薛京吃夜宵已經是她所能忍耐的親密極限了,所以她皺著鼻尖,抬起右手指了指快要涼掉的飯菜假意嚇唬,「我說,你到底吃還是不吃?再墨跡可收走了。」

吃自然是要吃的,也不看看這是出自誰的手,薛京坐下來先慢慢地喝粥。

他吃東西時是很少說話的,所以敘述的過程也非常緩慢。

交代完小雨正處於妊娠的喜訊,哈月和薛京很默契,都沒再開口說話。分手男女詳談他人的婚姻與美滿,總是尤為傷感。

胃口暖起來了,薛京這才開始吃菜,第一筷肉入口,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很快又搛起第二筷,因為很想和哈月接著交流下去,所以他沒話找話:「鴨肉挺新鮮的,是今天剛買的嗎?」

現宰的家禽當然新鮮,哈月隔著餐桌望著連吃飯都像副畫一樣的薛京,話家常那樣不咸不淡地說:「是我家養的鵝。才殺,肯定很新鮮呀。放血放了好久,我手洗了好幾遍還一股血腥味。」

哈月指正完,薛京正在咀嚼的牙齒突然不動了,他表情有點微恙,連手裡的筷子都懸空了。

雖然哈月家的鵝每天都攻擊他,但當這些昨天還和他見過面的動物突然被他咽下肚子,這感覺並不是太美好。非要描述,就是這些年來他曾在國內東部沿海一帶的市場目睹過販賣驢肉的現場。

為了自證新鮮,屠戶會當著活驢的面直接用鐵鎚重擊驢子的頭部,而將死的驢倒地,扒皮,切塊的現場都會一五一十得倒映在仍然喘氣的同類眼裡。

因為這個場面帶來的顛覆感,薛京對美味的驢肉佳肴也很難下咽。

這理由很冠冕堂皇,和他不吃動物的頭部,內臟,爪子一樣。

即便分別了經年,但餐桌斜對角後的一對男女實在太過熟悉對方的細微動作,薛京不過是面部肌肉緊繃了幾分,哈月就已經洞悉了他內心的反感。

她從他抖動的瞳孔猜測,如果自己不在場,薛京可能會立刻把嘴裡的食物直接吐出來吧?

大城市裡的人養在家裡的是寵物,是情感寄託,是寶寶,可他們養的是一盤好菜。

他們的成長環境導致他們的底層邏輯就不通。

想到這個層面,這些天一直困擾哈月的情緒突然釋然了,她後背錚錚地豎在凳子上,但面上的眸光卻是淺淺的,她望著薛京,像觀音像那麼慈悲又無情:「薛京,你是不是覺得宰殺動物挺可怕的?但沒辦法,我們這種人是這樣,我們家裡還養了豬,來年大了也是要吃的。」

「你當然吃過豬,超市預處理好的,但你沒見過殺豬吧?小時候我家裡更窮,每年都盼著殺豬。殺豬的時候豬叫得聲音可大了,特別凄慘,可是每個幫忙來捆麻繩,捅刀子,用盆接豬血的鄰居都是樂呵呵的,連小孩子們都在旁邊跟著起鬨鼓掌。沒人在乎動物的感受,因為人馬上就有肉吃了。」

在飯桌上說這些,薛京不會愛聽。他忌諱的事情特別多。

哈月覺得薛京應該又倒胃口了,這一次和上次飯桌上一樣,肯定也是她的錯,她認。

但她這一次不想道歉了,道歉太多也會累,何況像薛京說的,道歉的作用是撥亂反正,那她要怎麼改變自己的出身呢?這是沒辦法的事。

再怎麼彌補,都沒有用。

收回目光,哈月主動起身走到廚房撕了一張廚房用紙回來,放在薛京面前的餐桌上,然後伸手去收保溫桶。

哈月的聲音很柔軟動聽,髮絲也很乖巧,如楊柳般輕輕在他肩上撫過,但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她卻在給薛京念最終判決書。

「所以,薛京,回家吧,別耗了。說破天,你這種人也不屬於這裡。」

薛京真的不應該再在綏城白費力氣。

他過得生活是飄在天上的,精神過於富足,可以到處對芸芸眾生釋放憐憫,她還在地下十八層的夾縫求生呢,實在受不起他的柔情和施捨。

「別浪費時間啦。咱們都不是小孩兒了,你說呢?」

時隔四年,上訴無效,她依然判他們的感情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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